想让你的分身帮你打工吗?
李远暮,前记者,撰稿人
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追向未来,现在的工作没有意义,但需要使劲工作,赶快跳出去。打工的“当下”因此被悬空了,“除了作为指向未来的工具,没有其他意义。”
苹果流媒体Apple TV+2022年的科幻新剧《人生切割术》最近被热议。它引发了打工人的广泛共情,在豆瓣获得9.1的高分。高赞评论中,它被描述为“职场惊悚剧”“社畜恐怖片”。
剧里做了这样的故事设定:一家名为卢蒙的超级大厂,入职的员工选择在脑中植入分离芯片,它将使人的工作人格和生活人格完全切割开,记忆互不相通。工作人格(剧中称作innie)因此可以高纯度地工作,不“摸鱼”,每天准时下班。生活人格(剧中称作outie)则享受高收入的回报,物质生活丰沛,并对innie享有主导权,因为能否离职的决定权在于前者。即使 innie退休,告别视频也要由outie录制。
黑色寓言式的主题让人想起十年前的科幻剧《黑镜》,它们都在讨论科技与人性、伦理的关系。打工人看得心惊,总觉得能在这部剧中找到自己的职场阴影,有的人可能代入剧中的群像主角们——他们的innie逐渐觉醒、反叛,意图争取自由。这部剧的另一个中译名叫《离职》。
▌大厂黑色寓言:用科技控制员工大脑
剧一开头,第一天入职卢蒙的新员工赫丽在一张会议室桌子上醒来,她的记忆一片空白。本能的拒斥让她想马上逃离,但怎么也逃不出去。主管马克将她带回了他们的部门。在那里,赫丽看到一段录像,镜头里,是一个和她长着同一张脸的女人在陈述,她称自己自愿接受分离手术,切割自己的时间认知感,入职后就只拥有工作场景的记忆。
马克告诉赫丽,她就是录像里那个女人的innie,自己也是,他们的部门“宏观数据精检部”的另外两位同事迪伦和厄尓文也是。
跟随着头天入职就想离职的赫丽的视角,这家公司的残酷面目被一点点揭开。为了让员工们高效投入工作,这家大厂的部门和部门间互相隔绝,彼此不认识,也不知道各自在做什么;外面的任何东西不能带入公司,员工们每天进入要经过极其严格的安检。同一部门员工的下班时间也被区分在不同时段,以防止他们的outie有机会认识。这一切都是为了创造一个“真空职场”,让员工最大化地减少与工作无关的情绪管理和情感交流。
卢蒙还有一套如同鹰眼的员工监视系统。员工下班时不能携带任何东西离开,哪怕一张纸条。不安分的赫丽想向自己的outie求助,于是在一张纸条上写下求助信息,但一进入电梯,警报就响起了。同事厄尓文告诉她,这家大厂已经开发了一项原创技术,能够精密探测文字符号,用来识别innie的各种求助尝试。他们使用各种技术手段,在innie和outie间建立了一面坚实的防火墙。
同样完备的是一套规训和惩罚机制。安保人员在监视器后注视着员工,一旦发现异常,就会第一时间出现。如果员工被发现行为越界,或者主管没有尽好管理的职责,让员工对公司驯顺听话,他们就会被带到休息走廊。在那里,一个心理咨询师将对他们展开一段看似温和实则冷酷的训导。她的职责是驯化innie的潜意识。她告诉他们,他们的outie拥有美好的品质,正在过着稳定且温暖的生活,作为innie,他们应该安分工作;接受完“咨询”,受罚者还要被迫重复诵读一段忏悔,以示对这家大厂的忠诚。赫丽在试图逃离被识破后,就背诵了一千遍。那个保安一遍遍捕捉她的声波频率,以鉴定她是否发自真心地认错了。即使这家大厂也安排了员工关怀措施,定期举办欢迎仪式、下午茶和退休仪式。但一切看起来都假模假式,有的则像是员工受罚后的安抚,摔了一巴掌再给一颗糖。
而四位群像主角的工作也很抽象,他们像机器人一样重复机械地工作,分拣海量数字。这也是一个映射。在现实中的大厂,一些员工做的就是类似的数据处理工作,他们自嘲 “数据猴子”。从上世纪60年代起,美国开始流行“螺丝钉员工”的说法,它是指在那些规模逐渐变大的企业里,像螺丝钉一样从事着分工精细但刻板重复工作的员工。
这部剧引发很多讨论的原因之一,在于它能让人想起新闻报道过的那些劳资新闻。比如,在现实中,一些当代的企业和大厂也在努力想制造“真空职场”:一家公司监控员工上网,在统计了“非工作流量信息”后,通报和处罚了11名上班“摸鱼”的员工;一家公司在员工疫情居家办公期间,每5分钟抓拍一次人脸,如果一天总计不够89次就算旷工;还有一家大厂,被曝禁止员工建微信群,严格规定只能使用内部工作软件交流,以防他们建立工作外无用的联系。
可以说,《人生切割术》对现实社会情绪的捕捉是很精准的。进入网络技术时代后,工作和生活界限越发模糊,问题越发凸显。职场人的工作时间越来越长,“加班”现象严重,但另一方面,在工作时间上网“摸鱼”的现象也浮出水面(国内外都有专门研究)。因为认为“摸鱼”阻碍劳动产出,企业开始使用技术手段管控,以识别员工隐蔽的“摸鱼”行为。
剧中经常出现俯瞰卢蒙公司的镜头,从远景看,它就像一个大脑切片。这也成了一个隐喻。比起现实中的种种尝试,卢蒙公司管控员工“摸鱼”行为的手段是最高级的——它直接用科技控制了员工的大脑。
但这部剧又是寓言性质的,它对劳资矛盾进行了高度提纯的设定。剧中的主角们每天可以按时下班,看起来似乎并不忙碌,效率也并不高。这样的大厂工作节奏是未来的图景吗?至少和中国观众对中国大厂的认知不同。在大众认知里,大厂是和加班、猝死、996、福报这些关键词联系在一起的。这部剧倒像是对于科技发展缩短人类工作时长的一种想象。在1930年,著名经济学家凯恩斯就设想过,技术将让100年后(即2030年)的人类每周只需工作15个小时。
不止是对网络技术时代的工作困境把脉,卢蒙公司对打工人自主性和能动空间的挤压,也让人想起工业社会的泰勒制。泰勒制是流水线上的管理手段,为了提升劳动生产率,它甚至测算人在劳动中的机械动作,规定工人胳膊举多高,多少分钟搬多重的东西。这让大厂白领在看这部剧时,会产生和蓝领工人相似的被剥削感。
而让工作人格劳动,供给生活人格,则是对奴隶社会劳动生产的隐喻。在奴隶社会,奴隶被迫劳动,其劳动产出供养奴隶主生活和休闲。工作和生活分属于两个群体。
这部科幻剧化用了人类在不同历史阶段的工作伦理困境,将之高度抽象,以让人们反思工作的本质是什么,工作和生活应该是什么关系。
在发出求救信号屡屡碰壁后,赫丽用了激烈的方式求救。她威胁要切掉自己的手指,争取到了录制视频向outie求救的机会。但当她再次在公司里醒来时,保安给她看了另一段视频,她的outie拒绝了她的辞职申请,并告诫她好好赚钱,以保证outie能享受美好的工作日夜晚和周末。
在视频里,outie还郑重地警告:“我是一个人,你不是,做决定的是我。不是你。”
灰心的赫丽在新一天下班时偷偷藏了一根绳子。她在电梯里上吊,以更激烈的方式告诉outie,她真的不喜欢这份工作。但在几天后,等脖子上的绳痕消退了,她还是出现在了卢蒙公司。
《人生切割术》的编剧在一次采访中表示,他的创作灵感部分来自一部1953年的短篇小说《发薪日》。小说里的主人公在一天醒来后,发现自己忘了过去两年的工作记忆。随后,他在探寻中得知,这是自己和公司的契约,他同意在完成工作后抹去记忆。主人公于是安慰自己,把这当成发薪睡觉,“出卖了自己的一部分,但另一部分可以坐享其成”。
应该说,文艺作品中将工作人格和生活人格分离的设定,有着深固的社会心理基础。1953年工业社会的建筑工人,和网络技术时代的“数据猴子”,有着类似的抵触工作的情绪,只是在被异化的内容和程度上有所不同。流水线工人反感单位劳动时间里被不断扩大的劳动强度和劳动极限,大厂“社畜”们则抵触劳动时间的弥散。随着智能手机和办公软件的广泛使用,私域不断被侵蚀。即使下班在家或者在回家的地铁上,职场人也可(xu)以(yao)随时处理工作。自嘲社畜的当代职场人希望能够准时下班,并且在下班时间不被打扰的社会情绪,在不少电视剧、流行歌曲等大众文化作品中都有显现。
但这部科幻剧给出的设定是惊悚的。当你和大厂订立了契约,你就将innie变成了一个奴隶,它承受着规训、处罚和机械重复劳动,而“外面的你会做各种美好的事”。剧中的innie每天早晨在电梯里猛然醒来,记忆里的上一帧是前一天下班的场景。他们像被囚困封禁在大厂的系统中,时间是截断的。
赫丽向同事们发问,“我被困在这儿了吗?”“如果我不喜欢这份工作,我可以辞职吗?” 马克回答她,“这个感知版本的你只存在于卢蒙,”这意味着如果她辞职了,她就不存在了。这是最惊悚和恐怖的地方。
但我们回头看,和大厂订立契约做出选择的也是打工人自己。卢蒙有着在当地可观的工资水平,剧中暗示,它也有深厚的政府关系。在员工们选择接受分离手术的原因中,卢蒙的高收入肯定占有高权重。
这和现实也相通。尽管大厂的劳资纠纷不断,猝死等报道也不鲜见,仍有无数人前仆后继地投身于此。最近一个人力资源机构向95后发放了问卷调查,其中70%的受访者表示愿意接受 996。
人类学家项飙曾经提过一个“工作洞”的概念,用以描述务工者的工作状态: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追向未来,现在的工作没有意义,但需要使劲工作,赶快跳出去。打工的“当下”因此被悬空了,“除了作为指向未来的工具,没有其他意义。”
为了能赚够钱早日返乡,外来务工者在大城市打几份工,每天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;偷渡客在海外餐厅后厨打黑工,没日没夜地工作;白领群体自愿加班、996、007,去大厂赚几年高薪;其实都是身处“工作洞”,为了未来的目标,切割当下的时间,以过度劳动为途径,换取更高回报的收入。这是一种自我奴役吗?
从这个面向看,这部剧是把在“工作洞”中痛苦摸爬的状态和打工人设想中爬出“工作洞”享受生活的状态,并行放在一起,分成了两个人格。
赫丽是系统里的反叛者。她不断向部门里的其他同事发问,“你喜欢这样的工作吗?”其他人的反叛意识逐渐被激发。因为他们也都不知道自己的工作有什么用,其他部门在做什么,而整个大厂的系统是怎么运转的。
在随后的秘密探索中,这个反叛小组找到了其他两个部门,其中一个在养小山羊,另外一个是大厂区,里面摆放着很多类似银行ATM机形状的机器,穿着蓝色工装的技术员们似乎在监测里面的东西,但辅助的工具是喷水壶和斧头。
吊诡的一幕随之出现。他们互相提问,“宏观数据检测的是什么?”“你们的浇水壶是干什么的?”但彼此得到的都是不知道怎么说清楚的表情。
卢蒙从来没有告诉他们各自的工作有什么用,他们得到的答案只有一句“你们的工作是重要的”。这也是对大厂系统将工作流程分割作业、员工螺丝钉化的极端隐喻。如果对现代工作进行极端精细的分工,不保留任何创造性,员工也很难从工作中获得价值感。那工作剩下的也只有工具功能。
赫丽反问同事们,他们的工作是真的重要,还是只是卢蒙说它重要?该剧已经结束了第一季,这个问题在后续的故事中也许能得到解答。
该剧的编剧在采访中透露,他写这部剧是希望让观众意识到自己的权利和尊严。在剧中,马克姐夫写的一本书被公司高管(他们不用接受分离手术,也不受管理禁令约束)带进公司,并意外被员工偷偷传阅。书名叫做《你是你自己》,它像一本启蒙书,逐渐唤醒了innie们的主体性,令他们想寻找关于工作和这家大厂的真相。书中写着一句话,“你的老板可能拥有在墙上嘲弄你的时钟,但是,我的朋友们,时间是你的。”编剧应该是想借此表达胸臆,告诉职场人,时间是你的,记忆是你的,衡量工作价值感的标尺也是你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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